编前语
日前,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王辰接受凤凰卫视《问答神州》栏目主持人吴小莉专访。访谈中,王辰院士恳谈了自己对协和精神、精英教育和4+4模式的深刻理解和独特思考,特别是他对医生职业,医学人才成长的感悟和体会更是触动很多同行的内心,引发共鸣。《呼吸界》现将访谈的精彩问答和节目完整视频整理出来,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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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问答实录
吴小莉:您理解的协和精神是什么?
王辰:协和的精神应当是现代以科学为基础的医学所与之俱生的,能够以科学为主流含义、以科学为基础的、执掌着现代医学的人身上所应该焕发出来的精神。一旦科学作为医学的基础时,医学认识疾病、诊断和治疗疾病、预防疾病的能力就不一样了,这也仅仅是医学的一部分,因此科学精神是协和人必须具备的精神之一,但不是全部。
而科学之外的东西,协和人也必须理解,因此医学和承载着医学的人,这些医生们、医学科学家们,他们身上必须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难以名状,甚至讲不清楚。但它是一种存在,在他们与患者的接触中,在他们预防、诊断和治疗疾病中,这种存在应当时时地向外发散,而真正地能够改变着患者的感受,能够改善着患者的身体。
你要问协和的精神是什么?那确实很难一语概之,很难用简单的语言表述出来。它是一种综合的存在,其中这种存在的构成特质的特点之一就是诚实和朴实,这两个都沾个实字,它没有那种虚虚华华的、张张扬扬的,树叶婆娑的那样一种摇曳和彰显,它的高贵在于它的朴实中。而他本身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在表达问题的时候,在面对病人的时候,事实上都是用诚实的态度。看到什么,基于什么,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一些虚华的东西。
我去访问台湾的长庚医院的时候,正好赶上长庚医院建院25年。我进了它的大门,迎面就看到王永庆先生写的一番话,原词不一定很准确,意思一定是这样的,就是:世界上没有容易做的事,世界上也没有做不成的事,勤劳、朴实是根本。
北京协和医学院
吴小莉:刚刚我们在走到长廊的时候,有4个字,精英教学。
王辰:对。
吴小莉:这一直是协和的精神?
王辰:协和是精英教育里更精英的教育。而整体医学教育都是精英教育,为什么说要强调是精英教育呢?是不是医学界把自己自视太高了?脱离一般的民众了?不是这样的,我们恰恰是考虑到民众的利益和人类的终极利益,这个终极利益就是健康和生命,因此容不得这批人素养不高,容不得这批人不够聪明、不够智慧,容不得这批人品德不够高尚。所以对这批人,必须是一批人类里边素养最高的,从品德到才华。他的教育过程应该在相当的程度上,甚至是不吝成本培养出一批最好的、最优秀的人。当然这个所谓的不吝成本是相对于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而言的。所以精英教育不是医学界自己要求精英教育,而是他们的照护对象所涉及的。
吴小莉:精英教育其实是对于医生的要求,而不是自诩而已?
王辰:是的。
王辰:现在我感觉到,这些孩子们真正的有一种士子之心,有一种家国情怀,就不是只是想自个儿那点儿事,而是真正的有行业发展意识,有社会责任,有国家民族乃至人类的的责任意识,因为这些孩子的聪明程度是足够的。我跟他们讲过,我看到你们的眼神里边,应该有士子之光,而不是一些小知识分子,尽管很聪明,但对自己盘算的很多,一切以自己为中心的模样。如果你要一定说以自己为中心的话,你可以self center,但是绝对不能selfish,绝对不能是自私。
吴小莉:其实就是要您说的,医生是什么?就是拥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特质,您希望他们培养出这种无以名状的特质?
王辰:是。太复杂,很难描述,但是要求是很高,医者有了这种特质的时候,才能成为真正能够领衔于医界的医者。你知道医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医生最重要的是有悲悯之心——学儿科的一定是看见孩子就高兴的,人性里边有很多共性的东西,每人都有悲悯之心,特别有悲悯之心的、有同情心、同理心的这批人才能够做医生。而且对医生来讲,是既对品德有很高尚的要求,又要很具体于现实,脓、血液、粪便,这些常人看起来不屑、不愿意接触的东西,医生都要接触,所以医生既在情智上、在思想上必须是一个很高尚的人,同时又很能够俯下身去,接触一切苦难和面对一切的肮脏、一切的腐朽、一切的痛苦。
吴小莉:在2018年您上任之后就推行了「4+4」教育模式,困难在哪里?据说您带了您的团队跑了卫健委、跑了教育部,得到了什么支持?又有什么样的顾虑?比如说大家可能想象,卫健委可能会支持,那么教育部是不是有意见?或者是有一些顾虑?
王辰:首先是要得到教育部等有关部门的理解,然后支持,最后在相关的政策上进行修改,为这条路的培养能够提供政策条件。由于我们这是新的一条路,尽管大家知道国际上有「4+4」这条路。但中国前期的一些规定要改变起来,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坦率地说,当时去年「4+4」的学生入学的时候,那个时候政策还都没有完全具备,其中我们录取进来的极为优秀的学生,都有可能被重新再退学,或者在毕业时候没有达到政策允许拿不到学位的可能。但我觉得有关部门应该是能够理解的,而且我们也看到了,他们要进行改变这样一种主观的愿望,我们的学生也殊为难得,这样我们在今年1月份的时候,才最后全部搞定。
吴小莉:你「违规招生」了一年。
王辰:这个是有风险的,但是小岗村当年的改革,不是承担着风险吗?任何一个先进的意识,从产生到行动,都一定在社会上万事俱备的条件下才能推行吗?
吴小莉:但是您的团队也曾经说过,也劝过您,您反正才刚刚接任,不能等到2019年再推行吗?一定要赶在2018年就推行招生了?
王辰:协和一定要为天下先,开风气先。为什么要这么快?我感觉到不能再拖了,因为国际上的医学教育,已经远远地走在前面了。
王辰:「4+4」实际上解决了医学的几个关键问题,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说,能够纳多学科者从医。因为医学是要广泛跟多个学科结合的,没有哪个学科跟医学没关系。你设想一下,在一个人身上以聪明如吴小莉的程度,让你去把工学、理学、哲学,文史哲全学会了,你有这样的素养吗?你不会有。于是我们从天下大学招生,于是这些孩子身上,深刻地打下了不同学科的DNA,这种DNA在他们同学之间的交往中会表达,然后在他们未来做同事的过程中,会光大。
第二条,纳爱医者学医和从医,学生们在高中选择专业的时候,经常会在上大学以后才发现专业并不是他所爱,因为经常是家长,甚至是家里文化高的亲戚帮他选的专业。上大学后,他接触多学科以后,他可以通过比较和选择来发现这个学科是不是他最擅长的、他所最热爱的。这时在多个学科,包括理科、文科、生科等等中,我们在大学里树立起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上面闪着神圣的光,上面写两个字叫「医学」。这 个旗杆上写了一行字,叫做「北京协和医学院」 ,而且告诉他们,你如果是热爱学医的人,你就可以将来考虑先修一些有机化学、生物学的课程,哪怕学文科的、学工科的,你将来也可以报考医学院。而这批学生中会有相当的一批人觉得医学是未来志向。这就产生一批真正地、经过考量和比较之后的、热爱医学的青年人来学医。你知道,热爱医学的人学医和勉强学医、被命运扔到医学院的人,两者的积极性是不一样的。
第三大妙处,我从全球最优秀的学校里招生的,而且哪怕我从一般的大学里甄选出来去再学医的话,其实把医学院已经定位在研究生教育这个层次,这批学生就已经经过高考的甄选、经过大学的甄选、经过自学的医预的甄选,到我面前的时候,等于我是纳天下贤才而选之、而纳之,最后培养之成为医生的。因此纳多学科者学医从医,纳爱医者学医从医,纳天下贤才学医从医,这不就是真正能够把医学的精英教育转化成为现实了吗?
吴小莉:参加2018年面试的一位学生是来自于美国排位前十位的学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面试的时候,王辰给这位学生出了一道看似简单,实则难答的题目。
王辰:我自然就要问,协和医学院尽管是中国最著名的医学院,但是Johns Hopkins是一个世界声誉的医学院,你在本科时候在Dean's List,所谓校长名单里边是排名最靠前的学生,为什么要回过头来报考协和医学院呢?这是很庸俗的问题,但实际上这个问题要想回答好,是很不容易的。有些人会讲出很多大道理。
但他的回答就很能见出这个孩子的见识,他回答说:医学是很有社会心理,包括种族、社会、国家的认同感的,也是跟一个国家当地的医学相关政策、从医环境密不可分的,我觉得到协和来读书,比起我在美国读书认同感更强,在心理上、语言上、认同感上更加接近,而且我的一直的目标就是将来是要回中国做医生,如果以这个作为先提条件和目标的话,我当然是选择读协和医学院比较好。孩子很聪明,他对自己的未来设计,和他的职业、学校的考量是很清晰的,一个人能对自己的职业上的考量有很清晰的思路,而这个思路发生在他本科毕业22岁、21岁年华的时候,这个学生将来,你能不指望他成一些事情吗?
吴小莉:相比于协和医学院传统八年制的教学模式,4+4模式的专业课学习时间从之前的5年半缩短到4年,因此课程改制要充分考虑学生的消化吸收情况,采访中,王辰说,4+4的模式大量采用了临床和理论结合的方式,可以让学生避免死记硬背,却不知学为何用的尴尬。
王辰:国际上所推崇的教学方法,是基于某个临床问题,然后把各个相关的知识体系连接到这里。我给你讲个最简单的例子:解剖学教学。
协和的解剖学教学是非常好,社会各界的人士,捐献遗体给协和的也最多,协和的学生可以两个学生去解剖一具遗体。过去教学的时候,比如学颈部的解剖,划开颈部以后,看到皮肤、皮下组织,筋膜、肌肉、血管、神经等等这些。
但国际上的教学现在是什么样呢?不是背一大堆的解剖名词、记住局部的一个解剖结构,这样的话今天记了,明天就忘了,这跟临床关系不密切。
但如果换成下方的教学方式:切开看解剖结构,但是同时告诉学生,这地方从超声波上看起来会是什么样的、这地方从CT的截面解剖上是什么样的、这地方剌进去以后,甲状腺的上中下动脉,它可能跟甲状腺手术有什么关系、喉返神经在哪里,这可能会损伤到喉返神经……学生跟未来的临床就直接连接在一起,他就记住了。
吴小莉:很直观。
王辰:这就跟临床联合起来了,这就是现代教学法,和过去的,每一个板块相对隔绝式的,教学方法之间的差别。协和现在我们专门有一个班子,就是要按照这种现代的、跟临床密切结合的教学方法来推进教学。我相信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在对整个临床相关问题的理解和解决临床相关问题的手段、能力上,会胜过以往的教学方法一筹乃至多筹。
我们现在这个「4+4」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拿到博士学位了,没见到你拿到博士学位那样发的影响因子很高的论文呀?这个问题其实解释起来是很容易的。我们的这个「4+4」的培养方式也好,我们一以贯之的八年制的培养方式也好,协和现在两条线,一条线是从本科生里直接招,就是以生物学训练为背景的,一贯制的八年制的学生;另外一个就是前期不同背景的,但有了医预科的,取得了这样的训练的进入医学院。这两批学生都是很优秀的。实际上,一以贯之的八年制学生,他重点是生科的背景,他一定在生物学角度有他的特殊的长项,但我们也要求传统八年制学生在综合大学的时候,他们要多去听课。包括理工的,包括人文科学要多修学分来弥补生科学生的不足。而进入到协和的时候,将来他们跟「4+4」学生甚至可以混班上课,混班上课之后,「4+4」的学生,那位是学哲学的,这位是学经济学的,那位学工学的碰到一块儿,这种的潜移默化的交流会深刻地影响他们,他们的生物学背景也会深刻地影响到别的学生,最后是形成一个共同的通路。
但不管是传统的八年制也好,还是「4+4」也好,我们一以贯之的都是强调对研究的训练。协和对研究的要求是很高的,你说协和的学生没有那么多的论文,是协和的研究能力弱了吗?至少在未来的教育变革中,协和的毕业生将来一定是成为所谓Physician-Scientist或者Scientist-Physician的,一定是要做成为医学家、科学家,但是他不一定体现在八年制毕业的时候,我们的产出不在毕业时,而在未来,打个比方,你知道我们是一个檀木式的培养方式,檀木长得很慢,但木质很坚实,它未来是成材的,不是杨木式的培养方式。杨木是长得很快乃至膨胀,树叶哗哗响,树干很粗壮,但是它材质不行,在未来,它一定从寿命上到木质上,到此材可用上,它不如檀木。
吴小莉:在医学科学当中,8年要出论文成果,其实也是非常皮毛的。如果为了这样而浪费了一些时间在学习和研究上,其实是很可惜的。
王辰:这就是我们在教育上的想法。现在有些人不理解,学生们甚至有时还不理解呢,你看有的学校到8年毕业的时候,就一定要产生多少论文了,我们更期望的是,这8年中,他积攒的是将来从事研究的素养,而不求他一定在毕业的时候有产出。所以功成不在毕业时。
吴小莉:其实毕业以后,才是人生的序章的开始。
王辰:所以是莎翁的话,一切过往,皆为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