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医疗队常规的微信例会时候,队长李主任正在隔离宾馆的花园里散步,视频里他的口罩调皮的溜达到下巴上,完美演绎出「意大利」式的着装风格,大家都笑了,主管护理的曹主任也笑了。印象里面曹主任开会时候从来没有笑过,援鄂期间护理的弟弟妹妹们承担了巨大的身体和心理的压力,两个多月里我看见的曹主任每天都是严肃的。电梯里,走廊上,笑容洒在在大家的脸上,春日下午的阳光下,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玩丢手绢。而那次医疗队例会讨论的话题之一是,队员打扑克时候究竟应该是带上手套呢,还是每发一张牌就来个六步洗手呢?
如果医疗队是一个生命,她一定也笑了,她一定感到了幸福。
如果医疗队是一个生命,她即将在几天后走向生命的终点。如果问我医疗队生命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一定不是为了此刻的幸福。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的终点还在前方,如果问我此生的目的是什么,那也一定不应该是为了幸福。
在日常工作状态下,一周总有几天我要在内镜室上班到很晚,同事常常会评价我比较「喜欢」工作,朋友会说内镜一定给你带来了「幸福」。这样的话题常常让我不知所措,一般会顾左右而言他。从到武汉工作至今后有两个半月没有碰过一次内镜手柄了,我会说自己非常期待再次感受电刀游走在淡蓝色黏膜下层的快感,但我会期待重拾已经模糊的肌肉记忆的挣扎吗?会享受迟迟无法到来的最后一刀的疲惫吗?会眷恋因术后并发症而急诊CT的焦躁吗?会盼望看着同行完成高难度手术的妒嫉吗?这份工作给予我太多太多,无论如何也无法用「热爱」或者「喜欢」来描写,这份工作的目的,无论如何也绝不是为了幸福感。
让一百三十名队员和我一起走在2020年2月6日傍晚空荡的天河机场长廊上的,是责任……幸福难以追寻,生命的历程需要承担责任
Bilibili上有一段Jordan Peterson和Zizek辩论的视频,JP是美国的一位临床心理医生,Zizek是来自捷克的一位哲学教授,也有临床精神分析的工作背景,他俩辩论的话题非常宽泛,但是在什么是幸福这个问题上观点倒是一致。Zizek说,幸福是生命中的副产品(byproduct),他用了一个谁都听不懂的形容爱情的法语词(tomber?)来形容幸福感,这个词的含义在英语里的意思近似于「fall in love」,幸福无法追寻,幸福只能降临;而JP用了一个充满宗教感词来形容幸福,「grace」,幸福是恩典,是充满痛苦的人生路程上的恩典,我们只能等待。JP说自己是个悲观的人,因为追逐幸福毫无意义,而人生充满焦虑、抑郁、挣扎、彷徨。Zizek说自己是更彻底的悲观的人,因为完全不知道人类该如何挣脱苦难。
JP回答说,在这个世界幸福无可追寻,社会的改良前路迷茫,人性的阴暗根深蒂固,他感到悲观,但也许解决方法也许是应该回归个体,面对生命中的磨难,人不应该把追求幸福作为目标,而应该应该选择为自己、为社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并且从中修补自身缺憾,获得提升发展,修身而后平天下。明德之路的核心,是选择承担「责任」(responsibility)。
来武汉前一天的晚上,突然接到左主任征求我能否参加援鄂医疗队的电话,我犹豫了,说跟家人商量一下吧,儿子的反应是眼睛不看我,用了「啊、啊、 啊!」三个字来回答。在很多个工作日的下午5点半,内镜中心门外总会有一个甚至多个患者在焦躁的等待,继续还是延期同样也是我和同事们经常面临的选择。是什么让我在回复主任的电话里用了「我去吧」三个字?是什么让我们充满歉意的鼓励即是护士又是年轻妈妈的同事一起加班?
我对儿子说的原话是:「可是如果我回答领导说不去武汉了,会感觉自己像个逃兵,那滋味真的太糟糕了」,儿子回答说:「那好,你决定吧」。
让一百三十名队员和我一起走在2020年2月6日傍晚空荡的天河机场长廊上的,是责任;让下午五点半的疲惫的年轻的护士妈妈和我们一起加班的,是责任;让我愈加思念齐鲁医院内镜中心那个狭小封闭的内镜三室的,是责任;让曹主任展不开眉头的,是责任;让国家的领导者和武汉的人民在这个清冷冬日里选择封城的,是责任。人生充满了选择,选择决定此生通往何处,选择决定此生是何生。选择无关对与错,只与想成为什么样的我们有关,无论如何选择责任与幸福无关。
选择承担责任可想而知是一条艰辛的旅程,那么为什么我们仍然要这样选择?
选择责任是因为生命中需要对抗自欺的谎言;选择参加医疗队,对我不仅是惧怕成为逃兵,或者更重要是因为害怕自我欺骗
心理学的实验已经证明,与对成功的奖励相比,对失败的惩罚可以提供大得多的动力。我选择承担责任参加援鄂医疗队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惧怕成为一个逃兵吗?或者说,是因为惧怕失败的惩罚吗?
回归理性的思考,根据抗疫需要和自身能力,选择不参加医疗队,不是逃兵,是争取医疗队胜利的合理选择。理性的思考,综合考虑患者病情和医护身体精神情况决定延期内镜手术,是符合以病人获益作为临床决策唯一归依的基本原则。理性的思考,输了又何妨,当竭尽全力而仍然无法胜利,失败也是人生的阅历,阴性的科学研究结果也是一种研究结果。失败令人痛苦,放弃充满沮丧,但是绝不是错误。
同样是一位美国的临床心理学医生,Scott Peck出版过一本书,题为《勇敢地面对谎言》,书中说,因为畏惧生命中的痛苦,人选择了谎言;因为自欺,人扭曲了心灵,谎言是心理疾病的根源。Peck在书中描写了几个因为自欺而导致心理扭曲的案例,这是一本面向大众的心理学读物,但阅读的时候我数次起身,拉起通向阳台的落地窗帘,推紧早已锁上的门臼,隔离宾馆房间的阳台外是一片空旷的高尔夫球场,深夜里只有沉沉的黑暗。
选择参加医疗队,对我不仅是惧怕成为逃兵,或者更重要是因为害怕自我欺骗吧,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对病毒的恐惧而选择逃避并不可怕,如果事后却不得不寻找借口和谎言来欺骗自己,欺骗孩子,那定将成为我一生也永远摘不下的一只N95口罩。Peck的书里,落地窗外的黑暗里,倒映着的是那个我害怕成为的自己。
选择承担责任,不是为了追求幸福,也不仅仅因为惧怕失败,更因为除非如此,我们或将承受自欺的谎言的无尽折磨。
生命中纷至沓来的意外,绝大多数不是喜出望外;面对生命中的磨难,人生需要突破自我的疆界
Scott Peck的另一本书其实更加广为人知,题目是《少有人走的路》(The road less traveled),Peck说,人生是一连串痛苦的难题,解决问题的道路就是一条走向心智成熟的旅程,这是少有人走的路。而在这条道路上,「爱」是推动自我,走向成熟的动力。在Peck的定义里,爱的内涵不是情爱,而是拓展自我疆界,实现自我完善的意愿。Jordan Peterson其实也表述了相似的理念,仅仅尽到责任是不够,个体必须尽力拓展自我,勇于逆行走向未知。
在武汉和回济南的两个多月,给我时间重拾学生时代的阅读的快乐,读过关于如何学习的书,关于体育锻炼的书,经济学的书,社会学的书,管理学的书,心理学的书,神学的书。隐隐约约,此时此刻,形形色色的作者的话语里,似乎都有一个与Peck和JP相似的魂灵在飘荡。对于体育锻炼而言,更高更快更强的关键是超量恢复,为了提高耐力,我们需要尽可能突破日常,达到并维持我们有氧心率的极限;对于学习来说,刻意练习的本质之一是突破舒适区,获得正反馈,形成模块化网络化的心理表征;对于科学来说,追求创新更是科学研究工作的本质和灵魂;对于热力学来说,宇宙的熵正在不断的增加,世界终将归于混沌(Chaos),但是如果消耗能量,熵可以逆转,创造有序(Order);对于投资经济学来说,增加财富的有效方法是平衡风险和收益,正确冒险而得利,得利而复利,让利润获得自己的正反馈。对于神学来说,尘世污秽纷扰,天国至善至美,但修行的路却常常需要逆流而上,勇敢反身投入凡尘不断完善,终而融入神的怀抱。
但是人的本性是追求稳定的,拒绝改变的,或者用一个贬义词,懒惰的。我们都希望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平衡、有序、规律、安定、祥和。然而尘世常动荡,未来不可期。两个月前国外的朋友给我捐助的口罩还走在旅途上,而今他生活的土地反而成了疫情的风暴眼。除了我们生命中必会到来的那个终点,我们什么都无法预料,甚至自己会以什么样形式走到终点也无法预料。在武汉有几天我几乎完全确定了自己的消化道症状就是COVID-19感染的前驱表现,消化科医生死于始于消化道症状的新冠肺炎,是否也有一种出人意表的圆满的美?
生命中纷至沓来的意外,绝大多数不是喜出望外。惧怕改变,在自己的舒适区踏步不仅无法解决问题,常常还会发展成自欺的谎言,扭曲的心灵。直面问题,承担责任,突破自己是才积极的态度,而分析问题,认真学习,提高自己才是积极的方法。在武汉的两个月,医疗队年轻人向年资高医护学习,高年资队员不仅做出了表率,也向年轻同事学习新的知识和理念,其他专业医护向呼吸和ICU医护学习,医生学习护理的严谨,护理补充新冠的知识。学习在实践中,实践也融入学习。今天,在隔离期的文艺活动里,在队员的男生二重唱里,我听到了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但是风雨之后就一定会有的彩虹吗?一次内镜手术的失败固然会带来痛苦,但是成功附加的喜悦感和成就感总也不能维持24小时,而每一次的成功又会把更高超的技术,更精湛的大师的压迫更推近到身前。外出会诊获得的金钱快感持续时间更短,在放进抽屉里的时候就消失了,马云说他从不在乎钱,他真的不在乎。抗击武汉疫情胜利之后,经济和国际舆论的压力也预示着祖国面临困难似乎才刚刚开始。本以为从武汉返回的那一天就是开始无忧无虑的那一天,一位同事的突然逝去又让隔离休整日子似乎也饱含危机,实际上领队费处长、李主任和曹主任的眉头在隔离休整的日子里也常常是不展的。
承担责任、突破自我可能会带来自我的完善,但是更加完善的自我或将面临更多责任,和随之而来,更多的磨难。这是没有尽头的旅程,幸福何处寻觅?
幸福是适度突破的副产品
《心流》(Flow),是匈牙利裔美籍心理学家Mihaly Csikszentmihalyi非常出名的著作,「心流」是指这样一种状态,极致的沉浸感,不觉时间已流逝,在最高峰灵感来临时刻甚至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有意思的是心流理论好像并不受当代主流心理学学术圈所待见,在一次回济南的航班上,邻座是一位在英国大学教心理学的济南同乡,沉闷的旅程,狭窄的空间,我们两不约而同先后拿出一模一样的12英寸的iPad和一模一样的阅读器,大家都笑了。我的邻座对心流理论就有点不屑,认为心流很难说是一个科学的概念。
但是心流理论无疑是令人着迷的。在许多有关体育训练的书籍里,都可以读到这一理论深刻的印记。全浸式游泳,最大有氧心率训练法,跑者的心理训练,都把心流体验作为体育活动中可以诱发的状态而或多或少作为设计训练计划的一个方向。心流理论的流行,也是我们在辛苦磨练中渴望幸福降临的一种体现吧。
Mihaly本人也把体育运动作为可以体验心流体验的重要方法,更高更快更强本身就是体育的精神,运动员的全部训练的核心就是突破自己。在这个艰苦训练的折磨之中,如果与心流体验不期而遇,不正是一种幸福的降临吗。大学时代学拳,老师说练拳是以形制心,通过形体的训练来修炼心性,老师说艰苦的锻炼中可以真正达到「静」的状态,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美好,静里还会有灵感的迸发,在物我两忘的状态之中,在桩步到行步的转换之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心流有迹可循,Mihaly提出了可以诱导出心流的条件,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在挑战自己的时候,需要适当的难度,也就是适度。常规内镜早癌筛查工作对有经验的内镜医师冗长乏味,而高风险高难度的超声内镜引流会让年轻的同事焦虑不安,但每一个坚持学习内镜医生都有没有预料到那么一天,在一个适合的案例上,在挑战自己的的时刻,斑斓的显示器上突然跃现出美丽,光滑镜身上瞬乎舞动出韵律,这是工作的心流吧,这是工作的幸福吧。医疗队的队员从家中出发,踏进武大人民医院东院的病房,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4月的春日,不期而至的李主任意大利风尚的口罩,年轻同事的笑声,也让我感觉到了医疗队的心流。
人世不可期,幸福无可寻,名利终成虚。既然不能选择自欺的谎言,我们只能承担责任,走出疆界,承受磨难,在磨练中如果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度」,也许,恩典(Grace)就会降临,爱就会tomber,幸福就会来到。
作者:钟宁;本文内容来源自公众号「ZhongNingStuff」
作者介绍
钟宁
山东大学齐鲁医院消化内科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中华医学会消化内镜分会超声内镜学组委员;山东省医学会消化内镜分会超声内镜学组 组长;山东省医学会消化病学分会 副主任委员。
本文完
排版:J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