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爱艺术,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
他热爱篆刻,一拿起篆刻刀就停不下来。
可他选择了学医,最终成为一名外科大夫。
他笑称自己是个「二把刀」,一把手术刀,一把篆刻刀。
从小玩刻刀 | 「我小时候梦想其实是当个画家。」
陈静瑜教授
第一眼在中日医院见到陈静瑜时,就给了我不小的惊讶。这天早上九点刚过,很多人都还在上班的路上,而他已经完成了那天第一台3个多小时的肺移植手术。当手术室的门打开时,一个瘦瘦小小的、穿一身蓝绿色手术服的人招呼患者家属前去说话,无菌医用口罩上方的一副眼镜几乎把他的整张脸都挡住了。我根本不认为那就是陈静瑜本人,因为眼前这个人「太不起眼」 了。实在是很难想象得到,他就是每年做百台以上肺移植手术的「中国肺移植第一人」,他是如此的瘦弱和轻言细语……「你就是那个记者吧?」我从椅子上一弹而起……
这些照片中,左边是陈静瑜在篆刻,右边是他在给病人做手术。一把篆刻刀,一把手术刀,他都「玩」到了高超的境界。要问他最爱哪把刀,他笑笑说,「两把刀我都爱,你看这篆刻刀,我拿了四十多年,舍不舍得扔?这手术刀,我也拿了三十多年。不过呢,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当一个画家,我对绘画也很感兴趣,各种风格的绘画作品、艺术品,我都会去认真欣赏。」
陈静瑜是江苏无锡人,小的时候,他家就住在无锡火车站附近。无锡盛产矿石,这些矿石中有许多是适宜篆刻用的石料,经常都有从无锡火车站发往外地的石料被装上火车皮运走。自然的,火车站附近也随处可见散落的原石、毛料。
在陈静瑜的记忆里,这些小石头成为他儿时最亲密的小伙伴,「当时我还只有八九岁,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就会随手拾捡这些小石头,在上面刻东西玩。渐渐的,我就愈发对篆刻这些石头感兴趣了,篆刻刀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走进了我的生活。」
陈静瑜教授部分篆刻作品
从最初刻石头,到如今刻器皿、甚至是宜兴大师亲自造的手工壶,陈静瑜的作品渐渐拔尖儿,出现在了无锡的艺术圈里。多年来,他的作品不仅在国内曾获过奖,还常参加一些展出。
「我对这个汉代的瓦当上的这些字、纹饰,就十分感兴趣,你仔细去看,它们真的是很漂亮,很讲究,很能反映出这个朝代浓郁的文化底蕴。你看这张图,这个『长乐未央』四个字,这个布局庄严、典雅,它就很适合刻在壶、碗这些器皿的盖子上。」陈静瑜一边指着手机里存的图,一边说一边看着图上的字,很自然就微微眯着眼,流露出来一种欣赏艺术品的满足感。
聊到绘画、雕刻,有关艺术的一切,陈静瑜兴致勃勃。他也会用自己这个特长,帮助一些贫困患者筹集善款。比如,2012年1月,他就曾为经费困难的病人小朱用自己的篆刻作品发起「义拍」,拍得6000多元的善款。
「很多做完移植手术的病人家属,还愿意捐款帮助其他病人,最多的一次,筹了20多万元。」他说。
不在手术就在路上 | 三天飞不同省份的四个城市
肺移植是治疗终末期肺病的有效方法。作为一名外科医生,陈静瑜想方设法要想挽救更多终末期肺病患者的生命,对待工作他更加专注和执着,自从拿起这把手术刀,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十多年的时间,他硬是把肺移植这个领域钻到了底、干到了精。
2001年,陈静瑜至加拿大多伦多总医院进修肺移植,回国之后便在无锡市人民医院重启国内已停滞五年的肺移植项目。他在引进国外学习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亚洲人的特点,不断创新,带领肺移植团队填补了国内多项空白。如:完成亚洲首例非体外循环下序贯式双肺移植、全国首例肺移植治疗慢性阻塞性肺气肿等;率先在国内应用体外膜肺氧合技术进行肺移植围手术期心肺支持;自行研制获得国家专利的肺灌注保存液。他还首次在国内率先解决供、受体不匹配肺移植技术难题,最大可能地利用了供体,挽救了大批濒死患者的生命。
近十年,国内的肺移植技术发展迅速,陈静瑜团队完成了上千例肺移植手术,占全国肺移植手术七成的比例。媒体称他为「中国肺移植第一人」。无锡肺移植中心在他的带领下,成为世界三大肺移植中心之一。
2017年3月6日中日医院肺移植中心的成立,北京成为陈静瑜的第二工作地点。这也是国内肺移植单独建科的第二家医院。可以说这个中心的成立,标志着中日医院构建起了从以控烟为代表的早期预防干预,到以肺移植为代表的终末期极致治疗的呼吸疾病全程医疗体系。
两年时间,陈静瑜和中日医院强大的呼吸中心通力协作,再创奇迹。到2018年11月底,中日医院肺移植中心全年肺移植手术突破百例,成功跃入全球8大肺移植中心行列。
然而,自从陈静瑜到中日医院上班的那一天起,他也就正式拉开了自己「跨省上班族」的序幕,过起了「双城生活」。
「你要问我最忙的时候,我记忆里就是3天的时间里飞了不同省份的4座城市做手术,几乎就是从早到晚的奔波,从晚上手术又转到第二天另一地早上的门诊,休息时间全部是在动车里、飞机上。」陈静瑜说。
作为无锡市人民医院副院长、肺移植中心主任,同时又担任中日友好医院肺移植科主任,陈静瑜的工作地点是跨省份的无锡和北京这两座城市,别人说形容「两点一线」的生活,基本都是指从家到工作单位这两个点,一条线顶多是跨区,或者可乘坐动车几小时内到达的邻近城市。陈静瑜这「两点一线」是指从首都的工作地点到江苏省的工作地点这「两点」,这条线1100多公里,他每周都要来回飞1~2趟。地铁、动车、飞机,这三种交通工具在他手术之余是消耗他时间最多的。
「这样的节奏几乎没什么时间和家里人团聚了呀!」听到这里,我几乎是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这就是我心里惟一的遗憾了,没什么时间陪伴家人,欠他们的比较多。」
提起家人,陈静瑜并不多说。「没什么可遗憾的,人家说学一身武艺你就要派得上用场。从医这条路走到现在三十多年,不走到底、钻到底,自己都会感觉自己对不起这身白大衣。中国需要行肺移植术的患者日益增多,这也是令人堪忧的局面。所以需要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得去哪里。」陈静瑜坦然地说。
哪有什么铁人 | 连续三台双肺移植被抬出手术室
「从没听您说过累,感觉您就像一个『铁人』一样,难道这么多年以来您真的从来没有感到过累的时候吗?」我又问。
陈静瑜沉思了片刻,「其实,我也有累的时候,哪有什么『铁人』啊……我记得2012年那次,我曾经有过一次做手术时,连续做了三台双肺移植手术。一台双肺移植的手术是七八个小时,刚下一台手术这边就说供体到了,立马又上台。因为那时候几个病人病情都挺重,前面这两台还可以,当做到第三台,原来我想安排我手下的医生做了,但是那个病人因为是一个新疆的12岁的孩子,特发性肺动脉高压,手术难度挺大,所以我必须亲自做了。手术结束时,就突然感觉我的腰一下子就僵掉了,根本不能动,而且非常痛,弯都弯不了,当时就把我吓坏了。后来同事把我扶着躺平了,放在医院的推车上推去做了一个核磁的检查。我当时以为是腰椎间盘的问题,核磁检查下来是腰肌劳损。后来同事用推车把我推到汽车上。两个人抱着我,把我送到了家里面的床上。结果这一躺是在床上躺了有半个月才能下地。」陈静瑜说。
身边了解陈静瑜的同事,都知道他的工作风格,拼命三郎,不顾一切。难度大的、需要他亲自上的手术,哪怕就是刚下一台手术脱下手术服,供体来了,他立马又上台连轴转。而每台手术至少要三四个小时。
「您凭什么就有这个自信认为您的身体这么能扛?」我忍不住地问。
「多年以来我一直还是认为自己身体底子很好,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跑马拉松的运动员,爱好体育运动,也参加过比赛,曾经万米长跑37分钟跑完。我认为自己的身体还是吃得消的。」陈静瑜说着,翻出了自己珍藏的照片,这是当年他参加马拉松比赛时的照片,从照片上能看出,当时的他真是一个运动健儿。
陈静瑜说,我已经30年没有再跑马拉松了。而这30年,陈静瑜坚持、再坚持!他在肺移植的跑道上从来就没有停歇过,他的人生马拉松跑赢了命运,跑到了世界的前列……
独一无二的出诊 | 一对一门诊改为大厅集中谈话
众所周知,专家门诊都是一对一模式,而陈静瑜的门诊却极为特别。他在以往的门诊中发现,很多患者提出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他对每个病人都要不断地重复,于是,他改变了出诊的方式,这个方式就叫「门诊集中谈话」。
陈静瑜说:「有80%以上的问题都是重复的。每次门诊从早上8点到12点的4个小时里,我要看五六十病人,平均4分钟1个。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去一趟洗手间,这就是为什么有时病人会觉得医生不能耐心做解释。然而这五六十个病人里,80%的病人问的问题大同小异,可有的病人问的又是属于个例的疑难的问题,需要更多时间去解释。时间都浪费在了无数次的重复中。我就想,怎么把这个时间有效利用起来,既能解决大部分患者的问题,又能让少数需要特别解释的患者得到满意的答复?最后想了一招,干脆从门诊办公室走出来,我搬把椅子坐在候诊大厅去,用问答的方式大家一起看。所有问题分门别类地整理成条,同样的问题集中一起解答,特殊的问题个别着重解答,所有人都一起听。有了这样「统一+个别」的特点,门诊上所有问题都完美地解决了。」
从2017年开始,陈静瑜的「门诊集中谈话」方式收到了显著的效果。100%的患者在回访中表示,不仅自己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还能从这样类似于座谈会一样的门诊中学到许多不一样的知识。两年多时间,这样的门诊集中谈话进行了六七百次,这样的场景,也成为了陈静瑜在京锡两地医院门诊上的一道特殊风景线。
「我想做个调查……」这句话,频繁地出现在陈静瑜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里。不了解他的人也许会有疑惑,这个大夫真奇特,天天都在想做调查,到底是医院的调研人员还是个外科大夫?要是个外科大夫,他哪来那么多的精力整天问这问那,收集整理这样那样的信息?他收集这些信息到底要用来做什么?
但是,了解他的同事们都知道,这正是陈大夫的特色。他喜欢与患者和医护人员打交道,喜欢与他们交流沟通。他有一个习惯,他会随手将这些平日聊天中收集到的信息,包括在微博、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一些深有感触的信息整理出来,从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所以他总是喜欢征集大家的意见,「我想做个调查」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喜欢在微博上提问,他直言不讳地说,微博成就了自己的品牌。
今年除夕夜,几乎是走马观花地阅过了密密麻麻的好几千条晒年夜饭的朋友圈,一位同行发的一条朋友圈引起了陈静瑜的注意。这位同行晒了自己去年诊治的一名去世病友家属送的土特产,并附上了一段话,「这些病人我没能救活,家属却充满着深情和感激,这或是我对这职业存有留恋并且还那么用力的缘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当医生,每一次失败,我都有极大的挫败感。我对每个病人都很用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要耗竭了,干不动了。」
看到这条朋友圈,陈静瑜的心里百感交集。他立即发了一条朋友圈,写道,「我想做个调查,微信朋友圈内的医护朋友,去年一年或者以前去世的病人家属是否还记得你?节前是否会给你发条祝福短信?有的举个手。特别的例子可以介绍一下,让我们传递医患正能量!」像这样的调查提问他在朋友圈里发了很多。
逼父亲戒烟 | 看到有人抽烟会去抢烟头
这是2016年陈静瑜在他的微博 @ 陈静瑜肺腑之言 里发的一条呼吁戒烟的内容。文字配上了七八张手术摘除的黑肺的图片,大片的肺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恶心的「黑色沉积物」,看得人惊心动魄。然而无论是他的发微博还是微信朋友圈,像这样的专门「晒」出术后摘除的已严重变黑的肺,大致一数就有好几十条,每一条无一例外的都配上了一段劝告公众戒烟的文字。
「我发的最多的是那些病变肺的片子。我尤其喜欢发『黑肺』、『尘肺』,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宣传禁烟,宣传关注尘肺病人。」 陈静瑜说。
「戒烟就靠意志力,只要他们意识到吸烟会导致肺变成这样,很快就能成功戒烟。那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呢?我就把从手术台上切下来的病变肺全往微博上『晒』,我不怕别人怎么说我,也许我这么做在医生圈子里就是第一个。我当初开微博也是在同行鼓动之下开的,2012年到现在七年了,我发了几千条微博,贴出的病肺照片有上百张,总会有点宣传效果吧。」
陈静瑜始终相信「恶性刺激」有效果。「我之所以公布的片子基本都是黑肺、肺部肿瘤、肺部纤维化,就是要告诉大家吸烟是很重要的诱因。」陈静瑜说,「劝他们戒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做体检看肺部的病变情况,不断地给他们看这些『重口味』照片。戒烟就靠意志力,只要他们意识到吸烟会导致肺变成这样,很快就能成功戒烟。」
陈静瑜是坚决的控烟者。他给父亲实施「强制戒烟」,在公众场合这方面他也会表现出比较强势的一面。比如在病房,只要看到病人和病人家属抽烟,他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就直接把他们的烟头抢过来掐灭,这个举动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而且,他的这一习惯也延伸到了餐厅、酒店、甚至两会会场、人民大会堂。他也坚决不允许团队工作人员抽烟。他也不会管对方是什么样的身份,劝阻抽烟时丝毫不犹豫。
2010年,陈静瑜提出禁止公款烟草消费的建议,并得到中纪委的回复。去年中央要求公务员带头控烟后,陈静瑜发现办公室抽烟现象少了很多。
「去年两会,我就发现抽烟的代表少了,不过在人民大会堂洗手间,还是碰到一位代表抽烟,我没忍住,又去劝了一下。」陈静瑜说,他打算公开招募20位很难戒烟的「老烟枪」去他的科室「跟班实习」,他能保证,「最多一周就能成功戒烟。」
作为蝉联三届的人大代表,2016年,陈静瑜建议慈善法明确「禁烟」,他通过履职推动了器官移植绿色通道的建立,向全国人大递交了为「脑死亡」立法、将「尘肺病」回归呼吸科等六份建议。去年两会,他又向全国人大提交了关于提高烟草价格和税收,专项用于健康领域的建议。禁烟,他真的敢实实在在地去做,也从不畏惧任何阻力。
「就算不能像林则徐一样来一场惊心动魄的『虎门销烟』,也要利用现在的互联网,轰轰烈烈进行一场宣传『禁烟』的『革命』。因为我清楚,烟这个东西实在太害人,我对它不仅是反感,简直就是深恶痛绝的!」他的态度斩钉截铁。
昨天,陈静瑜完成了中日医院第一台儿童肺移植手术,太多的挑战还在等着他。如今,已经56岁的陈静瑜最希望的是能将自己的技术尽快传下去。「每台肺移植手术我都没有任何保留地带教。在无锡,目前除了我,已经有四名医生可以单独完成肺移植手术。在中日医院,我也在不遗余力的传帮带。」陈静瑜谈道,「有一天如果说我真是做不动手术了,我可能要去二次创业,拾起我儿时的梦想,比如到美院进修一段时间,系统地学习一下油画,再次拿起我心爱的篆刻刀……余生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办一个个人画展。」
* 本文图片由陈静瑜教授提供,或来源于微博 @ 陈静瑜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