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教授:《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JM)编辑部访问有感
来源: 呼吸界 2017-06-30

经王辰院士推荐,经NEJM杂志主编Jeffrey M. Dr. Drazen和《NEJM医学前沿》执行主编肖瑞平教授邀请,我有幸于2017.6.20-24和来自国内的内分泌、肿瘤、心血管专业医生一起在NEJM编辑部交流访问。



哈佛医学院


哈佛医学院位于Boston市Longwood区,在地理位置上独立于哈佛大学(哈佛大学校区位于查尔斯河对岸的Cambridge),Dr. Drazen带我们参观哈佛医学院路上告诉我这是因为医学教育的特殊性,医学院要利用教学医院的临床资源,在地理位置上必须与教学医院在一起(因此,没有教学医院就不能称为“医学院”)。哈佛医学院本来与麻省总医院(MGH)建在一起,1913年才搬到现在的位置,而且立即在哈佛医学院新址周围建起多所教学医院,包括:Brigham and Women’s Hospital,Dana-Farber Cancer Institute,以及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加盟的Beth Israel Deaconess Medical Center。



哈佛医学院以主教学楼和教学楼外面的大草坪(大草坪作为学校的标志,我在麻省理工和芝加哥大学也见到了)为中心。旁边是图书馆和公共卫生学院以及几个教学医院。主教学楼以大理石作外墙,楼前后各有六根巨大的大理石柱做支撑,让人想到古希腊式的建筑风格。大理石装饰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在我们参观这天,我观察到主教学楼顶降半旗,我问Dr. Drazen原因,他轻轻说:今天有一位哈佛医学院教授去世,降半旗一天。


NEJM编辑部


NEJM编辑部坐落在哈佛医学院图书馆的六层,从图书馆一层坐电梯上六楼,看到印着熟悉的“NEJM”字母的玻璃门,我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我请其它教授先进去,我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才走进去,作为一名临床医生,我是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来到这里的。首先印入我们眼帘的是接待台后面墙上NEJM的Logo和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印刷体。



玻璃门对面墙上有NEJM改版的历史沿革,创刊于1828年的杂志原名是《波士顿内外科杂志(Boston Medical and Surgical Journal)》,经过几次改版才成为现在的样子,而且杂志网络版还在不断更新。编辑部周围墙上还有发表在NEJM杂志精美插图的照片,以及NEJM创刊200周年纪念活动的照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895年9月在NEJM杂志发表的第一张X线双手相,照片清楚的显示出“指骨囊肿”。



值得一提的是,在伦琴发明X射线后8周NEJM就发表了人体X线照片,充分显示了NEJM对医学前沿跟进的速度和科学研究对医学的影响。


NEJM由麻省医学会(Massachusetts Medical Society)创办,很难想象,NEJM这样一个具有国际影响的刊物现在仍旧由一个美国地方医学会领导。NEJM杂志重大决策都有麻省医学会组织的委员会讨论决定。现在NEJM杂志的人员构成包括:1个主编(Dr. Drazen),2个执行主编,9个副主编(Dr. Drazen同时也是呼吸与危重病领域的副主编),7个责任编辑,5个统计学顾问,2个麻省总医院(MGH)病例分析编辑。另外,还有专门负责文字编辑、图片和视频编辑,以及在NEJM线版的编辑。平时,在这里有大约60人在编辑部工作。



忙碌但是安静,是我进入NEJM的第一感觉。大家都在伏案工作,我们走过她们身边,她们抬起头,说声“你好”,又埋头工作了。杂志社靠窗一侧是单间,主编、责任编辑以及主要技术负责人每人占有一间。副主编和统计学专家是不坐班的。我观察到不管房间里有人还是没人,房间门都始终是敞开的,房间里工作着的人是那么的专注,房间的陈设很简单,一个办公桌和一台电脑,以及一摞摞的稿件,根据个人爱好墙上有一些装饰画。感染病领域的责任编辑Lindsey R. Baden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我问他几点上班,他说早上五点就来了,“这么早?”我很惊讶,Lindsey淡淡说,“事情太多了”。Lindsey告诉我作为感染科医生,他每周工作60-80小时,1/3在编辑部,1/3临床,1/3科研。中午一起吃过简餐,Lindsey匆匆离开编辑部,去医院看病人了。


NEJM审稿流程


NEJM是一本综合类杂志,涉及内外科、传染病、公共卫生等各个领域。每年投稿到NEJM杂志的各类稿件大约有15000篇,其中original article大约4000-5000篇,而NEJM每年只能发200篇左右original article,因此竞争是非常残酷的。很多被NEJM拒稿的论文转投并最终发表在Lancet,JAMA,BMJ等杂志上。


最新的SCI指数刚刚公布出来,NEJM又有增长,达到了72分。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和骄傲事情,但是NEJM执行主编Edward W. Campion用一句话表达了他的担忧,“以后SCI再下降怎么办?”当创纪录的72分刚刚公布出来的时候,Edward的第一反应“是不是算错了?”,而且马上找到SCI统计机构核实,得到的反馈确实是72分。高处不胜寒,NEJM领导层有充分的危机感和忧患意识。


作为主编,Dr. Drazen先阅读所有投来的original article,大多数稿件直接被拒掉了,专业性强的稿件再分给各个领域的副主编,副主编再拒掉一部分。没有送外审的稿子称为IHO(In-house Out)。只有少部分稿件有资格被副主编送外审,根据外审意见又拒稿一部分。最后,每年只有不到500篇稿子(占全部original article数的10%)能够在每周1-2次的审稿会上讨论。


        没想到,在交流的第二天,我们能有机会(签署保密协议后)参加这天下午的审稿会。审稿会备有简餐,以圆桌形式大家围坐在一起讨论。参加人包括:主编、责任编辑、副主编和统计学专家。我还注意到,负责肿瘤领域的副主编Clifford J. Rosen以及责任编辑Dan L. Longo还带了年青的医生参加,我想:这是年青人实习学习的好机会,再过几十年他们将有机会接替现在编辑的工作,NEJM的传统和精神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



每次上会的稿子不会超过10篇,通常由副主编或者责任编辑介绍自己主审的这篇稿子。会前主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很惊讶,主审不做幻灯,而是把上会主要内容打印成纸质版,发给所有人,纸质版内容包括:这篇论文的研究背景、主要结果、创新点、外审专家的审稿意见,以及最关键的是判断研究的重要性,能否给临床实践带来影响。有时,主审还会把最新发表的类似研究,以及指南中的相关内容打印出来供大家参考。主审汇报完以后,大家自由发言。Dr. Drazen首先会问主审专家的意见,再汇总大家的意见,最终拍板的一定是Dr. Drazen。对每一篇稿子来说,讨论的结果有这么几个:拒稿、拒稿但是建议以letter形式重新投稿、小修(PA)、需要补充材料和重新分析(WR)、需要重新分析(PR)。后三种稿件在审稿会后还需要统计学专家再审。



一般来说,副主编(有时责任编辑也可以)负责稿件前期工作,包括初审、送外审和上会,审稿会后通过的稿件就由责任编辑负责,包括修稿、再审、再修。最终被接受的稿子再交给文字和图片编辑,再次加工,并反复和作者沟通。NEJM的图文编辑的工作是保证在NEJM发表的每一篇论文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有时,作者会发现自己论文的文字被重新修改,图已经被重新画过,当然,作者都会欣喜地接受NEJM的建议的。因为,NEJM图文编辑的专业性和敬业精神是值得作者们信任的,现任文字编辑部门主任Margaret Perkins女士加盟NEJM已经11年了,之前在芝加哥负责CID、JID杂志的编辑工作。


NEJM对临床研究的要求


作为NEJM主编,Dr. Drazen告诉我们“research is not to publish, but to find the truth”。这句话给我醍醐灌顶的震动。NEJM需要的是真正“find the truth”,“change the practice”的临床研究。


第一天上午Dr. Drazen用了2个小时给我们讲临床实践需要医学研究,医学研究又是如何改变临床实践的。1811年,当麻省总医院刚刚开业的时候,一个小伙子来就医,表现为:咳嗽、咳痰、咯血、发热、盗汗、消瘦和胸部肌肉消失。这在当时是一个典型病例。当年曾经统计过Boston的主要死因,940个死亡原因中221个是这种被叫做“肺消耗症(pulmonary consumption)”的病。当时,通行的治疗方法是:送病人到空气清洁、阳光充足的地方疗养。1882年德国微生物学家发现结核分枝杆菌,才确定了这种病的病因。但是,仍无有效的治疗方法。直到1910年,因为发现Sanocrysin有体外抗分枝杆菌的活性,毕业于约翰霍普金斯的James Burns Amberson医生在他工作的结核病疗养院里进行了随机对照的临床研究,病人被分为Sanocrysin治疗组和对照组。研究设计的关键是:病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分组情况。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随机对照临床研究。后来,微生物学家Waksman与Merck合作,开发出链霉素用于肺结核的治疗,结果于1848年在BMJ发表,开创了肺结核化学治疗的新篇章。


Dr. Drazen认为:只关注临床经验,没有科学研究,医学实践无异于“轮盘赌(play of chance)”。这话虽然很不好听,但是不无道理。Dr. Drazen给我们讲了一个他自己的真实故事,当他还是年青医生的时候,一次外地开会坐飞机回Boston,飞机延误、取消,反复折腾,最后回到家已经凌晨5点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上午10点还有去医院上班。这时,突然发作心律失常,心率160/min,到医院做心电图检查诊断房颤。接诊他的医生是他自己曾经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还因为核医学领域的研究获得过诺贝尔奖),很肯定、很自信地给他开了两片口服药,告诉他“Jeff,你吃了药就会好”。Dr. Drazen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老师,而且是如此权威的老师,拿着处方到药房取药,药剂科医生也认识,不但给他药,还好心给他倒了杯开水。Dr. Drazen端着热水,还没有服药突然感觉自己心律恢复正常了,再次心电图也证实恢复窦律了。讲到这,Dr. Drazen看着我们,问“如果我5分钟之前吃下这两片药,心律立即转复。疗效应该归功于药物还是手里端着的这杯热水?”。


没有设计完好的临床研究,就没法回答上述提出的科学问题。某种疾病的一种疗法是不是真如想象中有效?Dr. Drazen还给我们讲了另一个例子(CAPS研究):曾经一度人们认为急性心肌梗死后室性心律失常导致不良预后,因此抗心律失常药物通过阻断室性心律失常将能够改善预后。但是,一项前瞻、双盲、随机对照临床研究的结果让人们大跌眼镜,与安慰剂对照组比较,服用抗心律失常药物干预组病死率更高。


NEJM主编Dr. Drazen


Dr. Drazen今年70岁,他的名片上写着“Jeffrey M. Drazen, M.D.,NEJM主编,哈佛医学院Parker B. Francis杰出教授,Brigham and Women’s Hospital 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生”。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Dr. Drazen,2009年他来北京访问首都医科大学的时候,我们就曾经有过交流。这次来Boston,再次见到Dr. Drazen,我的感觉是他老了。这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不苟言笑的小老头,正式场合喜欢戴着领结。他有一个很显著的体态是:讲课、走路的时候头不自主歪在一侧。但是,几天交流下来,我马上意识到Dr. Drazen的老只是体现在他的外貌上,他的思维和精神,甚至行动一点没老。坐在台下的时候非常安静,甚至常常闭目养神。但是,到了讲课的时候,激情四射。为了让大家理解肺结核的典型症状,突然用衣袖掩上口鼻,大声咳嗽,让大家非常惊讶;在审稿会上,介绍一篇肺功能研究的时候,为了让其他编辑理解FVC的含义,他模仿肺功能,深吸气快速呼气,模仿的惟妙惟肖。


Dr. Drazen父亲是电学工程师,在他17岁时因胃癌去世,去世前告诉Dr. Drazen“do important things that can help people”。我想,这就是Dr. Drazen从Tufts大学毕业后选择哈佛医学院,1972年医学院毕业后当了一辈子医生的原因吧。


Dr. Drazen2000年接任NEJM主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工作17年了。Dr. Drazen在NEJM有绝对的权威。审稿会是圆桌会议,没有桌牌,Drazen走过来,指着我旁边的椅子对我说“这是我的位置,我平时就坐在这”。我感觉到,大家实际上已经习惯接受了Drazen在NEJM杂志社中的位置。


        两天前,我走进Dr. Drazen的办公室,想和他详细谈一下我们完成的临床研究,问问他NEJM是否感兴趣。但是,Dr. Drazen拒绝了我,他对我说“这对其他医生不公平。如果一个医生这么做了,外面的医生都想来,说Jeff你帮我看看我的研究”。如果确实想在投稿前询问NEJM杂志社的意见,可以发邮件给杂志社,杂志会给出一个初步意见。为了给我一个更详细的解释,Dr. Drazen把助手叫进办公室,给我写下详细投递地址(http://www.nejm.org/author-center/presubmissioninquiry)。这给了我很深的教育,公正和公平是NEJM权威性的重要保证。


NEJM执行主编Edward负责杂志网络在线业务,他告诉我NEJM杂志网络版有现在的规模和成绩要归功于Drazen。一次,Drazen开完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回到Boston,召集大家开会,说我们要做动画和视频。开始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太疯狂,因为NEJM是一份纸质媒体。但是,Drazen一旦决定就坚定往前走。从杂志社外请人帮忙,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了,进展很慢,但是在Drazen的坚持下,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有产品出来,给杂志社展示的时候,NEJM技术人员理解了,原来我们也能做。现在,NEJM已经有了一个独立的成熟的动画和网络制作团队。



来Boston第二天晚上,Dr. Drazen邀请来自中国的朋友和杂志社以及麻省医学会的同事们到他家BBQ。他反复告诉大家晚上聚会的穿着一定要informal。Dr. Drazen的家是一个典型的美国house的布局,BBQ就在house后面的草坪上。Dr. Drazen和他夫人Erica不停在忙,照顾大家的饮食,一趟趟从房间拿食物和水果,给大家介绍哪些菜肴好吃,帮忙收拾垃圾。来聚会的大家的任务就是享受美食和Dr. Drazen夫妇为大家创造的美好的交流氛围,老朋友、新朋友三五成群聊得高兴,小朋友们则在屋前屋后跑来跑去,做着各种游戏。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Dr. Drazen还是一个木工爱好者,尤其喜欢手工制作钟表。在他家的餐厅里,Dr. Drazen给我展示他自己制作的两只钟表,在我看来他手工制作的钟表甚至比商场买来的还漂亮些。Dr. Drazen介绍说有两个孩子,四个孙子,孩子们亲切的称呼他做的钟表是“Grandpa clock”,他要给每个孙子做一个。



结 语


NEJM杂志在全世界医生的心目中是一个传奇,对于我们这些中国医生来说也是一个谜。NEJM就像Dr. Drazen自己做的钟表一样,我们原来看到的只是它的外观,现在我们打开盖子从内部审视它。在杂志社的墙上我看到这几个字:Integrity(诚实),Respect(尊重),Quality(质量),Commitment(责任),Teamwork(团队)。要想成就NEJM这样伟大的事业,这五条缺一不可。


今天,因为要去大连参会,Dr.Drazen和我们一起乘飞机离开Boston。在Boston机场候机,我看着坐在我旁边的Dr. Drazen习惯性的向一侧歪着头在阅读稿件,我想问他:那个当年坐在父亲病榻前的17岁少年,现在是否实现了当年对父亲的承诺“do important things that can help people”;当哈佛医学院主教学楼顶降半旗,听到他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我想问他:最后两个“Grandpa clock”何时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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