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面对面》访王辰院士:上医当为国
来源: 呼吸界 2021-12-27

前言


“纳多学科背景者学医从医传医,纳爱医者学医从医传医,纳天下贤才学医从医传医......”;“身为国家赋予一个相当责任的人,这不是权力,而是责任和使命。” 昨晚,央视《面对面》专访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王辰。访谈中,话题触及我国卫生健康领域的多个层面,从当下的新冠疫情、公共卫生体系的完善、创立4+4医学教育模式、医者的品德修养到对身为管理者的深刻自省……在温和和坚定的言语间,我们强烈感受到了一位医者和院校长尽己所能、忧国奉公的情感和信念。(下方为完整视频)


建议在WiFi环境下观看


采访实录


新冠病毒还处于变异和进化中,远未稳定

 

记者:中国内地已经出现了奥密克戎的变异株输入病例导致的本土病例,作为曾经深度参与过病毒防控的医生,当病毒发生一代一代变异,你们密切关注它的什么? 

 

王院长: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要关注“病毒的变异和变异产生之后的稳定性”。这个病毒是一个很聪明的病毒,我们说它是“完美级病毒”,它很懂得如何去生存和适应自身,而它的生存和适应的方式必然是传播性增强,致病率降低,在体内存活时间长一些,这就是它进化的方向。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很难有所谓的真正精确时间上的“预言家”。

 

记者:因为变量太多了。

 

王院长:太多,太难以把握,而且是不可控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所谓的自变量是多元的,产生了无数种的变量结果。造成了无数可能性,很难预测。

 

记者:当每一代变异株出现在中国的时候,你们会怎么去观察第一例和继而出现的这些病例。

 

王院长:第一,观察病毒本身的变异情况,另外,观察病毒感染人体后所造成的相应变化,包括对人体的感染性、人体之间的传播性、在体内存活的时间、对人体的致命性等,这是对病毒关注的几个方面。

 

记者:说到医学科研对于病毒的研究,我们已经与它共存了两年,作为医学科研人员,对这个病毒,现在我国对它的理解到什么程度了?

 

王院长:进行中,因为一个新的病原出现后,人们对它的认识往往需要比较长期的过程。尤其对于一个新的病原,它处在变异中和进化中的状态时,因为它没有稳定下来,病原造成的被感染体,就是宿主,他们之间的交互作用也在互相的适应和变动中,所以现在我们尚未掌握这个病的规律,它还没有形成相对稳定的状态。

 

记者:两年了还没有稳定?

 

王院长:实际上,两年时间对于一个新宿主的适应期并不是太长。去年(2020年)4月在武汉时,就开始有人谈“后疫情时代”了,我说:我们还处在疫情时代,别以为我们胜利了,我们只是对这个病毒还缺乏想象力。

 

医生不仅要关注对面这个人,还要想到他身后的群体和社会

 

记者:假设我是一位患者,您是一位医生,我去找您看病的话,我关心和评价您是不是一位好医生,标准就是能不能治好我的病、能不能让我以后不发病,这就是病人的评价标准。我们换一个角度,如果站在您的角度,经过疫情之后,再来定义一个好医生,什么是好医生?

 

王院长:既要看到我在床上躺着如此危重的病人,还要考虑到他的家庭、社会环境、国家民族,这就是医生和医学界应当考虑的问题。

 

记者:每一位医生在给患者看病的时候,不仅应该关注对面这个人,还应当想到他所代表的群体。

 

王院长:我们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所从事的专业叫临床医学,临床医学临床照顾是不厌其精、不厌其个性化的,医学上叫个体化医学,乃至叫基因水平的精准医学,每个人和每个人是有很大差别的。

 

健康经常被狭义的理解为身体强壮、不得病。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说法,健康包括三个方面含义,第一是身体健康,也叫生理健康。第二叫心理健康,不仅仅是不焦躁、不焦虑、不精神分裂,还得平和、愉悦。第三叫社会适应,其实有更广博的含义,社会适应是人际的,我们两个之间你健康、我健康,我们还得能够和谐相处。

 

健康还有第四个含义,我们叫环境友好,英文可以叫做Environmental well-being,就是人和环境之间的良好互动,人不过度的攫取和破坏自然,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保护环境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我们说,大健康的含义就是人全面的健康,更是一个群体乃至人类整体群体的健康。实际上是以群体乃至人类健康效益的最大化,以及这种效益的长远化作为追求的一门医学体系,这个体系叫做群医学。

 

王院长:要特别强调的就是公共卫生的问题,就是基于群医学的医学原理,所采取维护群体的健康,来追求群体健康效益最大化的行动,叫做公共卫生。这个公共卫生在我们国家就是经常被片面的理解和思维,好像这是疾控中心的事情,和其他部门关系不大,绝对不是这样的。公共卫生和医学一样,都是从对疾病的预防、诊断、控制、治疗、康复,再加上对健康人的健康促进,从这六个方面来增强和维护健康的。

 

记者:对于医生来说,我就是坐堂行医。我不会迈出我的工作范围,“我不让你得病”好像不是医生的工作。如果说到卫生这一块,未来经过这一次疫情,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医生的工作往前再走一步?别等着它来,我让它别来。

 

王院长:这是非常重要的观念转变,也是通过这次疫情,我们应当意识到的。目前我们国家是把预防和诊断、治疗分割开的,实际上我们有关部门提出所谓“医防结合”的情况,都是把医和防先变成独立的东西,再去谈结合了。

 

现在,我们的公共卫生工作体系一定要强健起来,国家明确提出要建立一个强大的现代公共卫生体系。但什么是公共卫生体系?我们谁来承担公共卫生体系的建设工作?我们不得不说,在现在有些人的观念里面,特别是我们一些医学界的人士观念里面,把这个事情小众化了、局限化了。

 

对于卫生的投入不可视为消耗,而是best buy——最佳的投资

 

在连续三年的两会上,王辰都提交了建议设立国家医学健康科学基金的提案,从而加大对医学健康科技创新的支持力度,并设立良好的体制机制。王辰认为,要完善公共卫生体系,国家必须加强投入。

 

王院长:2019年,世界银行公布过各个国家经过比对之后的卫生投入情况,按照世界银行的推算,经过各个国家的equivalence对等校正之后,我们国家投入了GDP的5.4%,其中政府投入2.9%,而世界平均水平是卫生投入占GDP的9.9%,其中政府投入占5.9%。9.9%对5.9%、5.4%对2.9%。

 

王院长:对于卫生的投入不可以视为一种消耗,如果是成本的话,是一个能够“一本万利”的成本,与人终极利益密切相关的这种社会投入叫best buy——最佳的投资。

 

王院长:我们整个医学卫生事业的发展方向一定是以提升医疗质量,维护好人民的预防、诊断、控制、治疗、康复和健康促进为主线的,而不只是斤斤计较于一些所谓控费的相关问题,尤其是面对一个已经是营养不良的人,以节食为处方,根据是他掉了几个面包渣,是造成了局部的浪费的时候,在整个我们未来发展上会形成障碍、会造成我们判断的失误、会形成我们方向的错误,而在觉察的时候,我们已经又落后了。

 

做医生尤其要祛除“私”和“虚”

 

记者:您在毕业生的典礼上说过两个字,我的学生就是协和医学院的学生,不能做这样的人,不能做有这两个字的人,一个是“虚”,一个是“私”,要做心里有公,做事要实的人,为什么在毕业典礼上会特别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那类人?

 

王院长:讲这话的时候,我本来不想讲,但最后想着这也算是所谓的“最后一课”了,心里最关键的话、最需要像家长叮嘱孩子一样的话,应当就是这两个字。所谓“私”和“虚”字,这是我们现在必须要面对的、带有一定的比例的,这个比例在人群中还不太低的现象。

 

人都有私的时候,人也有虚的时候,但这个比例要控制住,一定在关键问题上主要体现的是公,不能是个“私”字,做事一定主要是个实字,而不是个“虚”字。“私”字表现出来的时候,他马上思考问题就是功利性的,他想什么事都是“这个事对我有什么好处、这事情我会特别得罪人、这事情能让我得到什么,我怎么能够以这个事半而功倍”,这真正是功利性的思维方式。

 

记者:医生也是人,为什么医生不可以这样想?

 

王院长:医生的职责所系。你所谓骨子里内心的“私”字,一动的时候变成功利性,包括在医疗行为上,变成功利性就很可怕,而真正的表现出来的时候,行为上的就是一个虚字,这个虚字就是表现出“表演性做事情”,不追求所成。

 

创立“4+4”医学教育模式,培养多学科融合的顶级医生

 

出任协和医学院校长半年之后,2018年7月,协和医学院创立“4+4”医学教育模式,与国际先进的医学教育接轨,并提前开设了试点班。4+4中的第一个“4”,是在本科教育阶段,学生们可以分布在各学校学习各自专业,比如文学、生物、哲学、法律等。这些来自不同专业且在大学期间产生学医愿望的人,在本科教育阶段完成一定的生物学、有机化学等医学预科课程,并通过医学院入学考试之后,再接受4年临床医学专业培养,毕业时可以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王辰希望,“4+4”制度能培养多学科融合的顶级医生。

 

王院长:学医的学生本身的知识体系相对比较单纯,就是医学院所教授以生物学为主,兼用其他医学知识和医学体系,每个学生的思维方法有很大不同,相比理工科,学文科的会忍不住往人文关怀、人文思维方向去思考,学生物的会很关注生命科学的机制,学法学的会从法律角度面对医患关系、日常行医,学法的在面对医患关系,或者将来参与制定医师法、卫生法工作的时候,会想怎么更好地维护医患双方的利益。

 

记者:您是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医生,还是要培养一位出色的医学方面的学者?

 

王院长:兼备,每个人的个性不同,医生本身就是学者。

 

记者: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作为一名患者,去看医生的时候,他不会去想他有没有多学科的经验,只在乎你是不是足够深、足够精、足够尖,来治好我的病。

 

王院长:会的,这部分教育就是第二个“4”,第二个“4”就是医学院教育,医学院教育是通过甄选出来的前面那“4”中非常优秀的学生来学医,这些人用的是最先进的教学方法,所谓器官-系统-功能三者整合的模块式的教学方式。

 

记者:您一直强调,医学生不仅仅要学医学,更重要的是要学习多学,人学、至学,您为什么这么强调这些多学的存在?

 

王院长:德为才之帅,有了才,这个才能不能从正面的角度发挥出来,能不能产生正面的效果,都是德所决定的。没有以德率之的话,这个才能会出偏差。所以始终不能忘却和强调的第一点是“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第二点才是“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而德和才兼备是根本的,所以缺一不可。

 

记者:但是您对学生的要求不止步于此?

 

王院长:是的,协和的校训是尊科学济人道,而协和的校风呢?我想应该是悲悯、专注、自省。

 

记者:这么多年来,这三个词您是怎么理解的?

 

王院长:第一,所谓“悲悯”是什么?就是仁爱之心,而且医生要有等视众生之心,见到弱者的时候,见着需要扶助者的时候,特别是人处于疾病状态、人最无助状态的时候,医生要陡生、顿生、常生悲悯之心。

 

第二,“专注”,你知道医生看病的时候,容不得心有杂念,容不得心有旁鹜,必须心无旁鹜的去面对,尽他的全部的能力所及聚焦在病人身上,能够把他治好。

 

第三,要“自省”。像张孝骞先生所讲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越年资高的大夫就越懂得害怕,就越知道这可能随时会出错。而且医学又是一个最不容错的、超越航空级不容错的一个行当,所以时刻想着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膨胀、不要犯错误。

 

庸医之害,甚于无医,在疾病状态下,宁可没大夫,不可能由庸医把事情搞反了。

 

国家赋予我们的不是权力,而是责任和使命

 

王辰始终认为,以人民健康为中心,绝不局限于卫生健康部门或卫生健康行业一隅,而是全社会的事情。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包括卫生政策、社会保障政策、社会资源分配等等,才能真正实现全体人民的大健康。

 

王院长:没有哪个国家真正提过人民至上、生命至上,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科技面向人民生命健康,人才面向人民生命健康。每次听到这个,我心里很感佩,我第一次听到总书记讲,科技面向人民生命健康的时候,我心里一抖,觉得是点着中国医学科学院的脑门说的。

 

记者:为什么会这么联想?

 

王院长:因为中国医学科学院担负着国家医学科技发展责任,而总书记在2016年的又明确地给中国医学科学院提出要求,将中国医学科学院建设成为我国医学科技创新体系的核心基地。

 

王院长:我明年就60岁了,经过这学医、从医、传医四十多年的感悟,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向社会讲这个话,去动员社会,去进言、去影响、去灌输给学生和相关的人,让他树立观念,进而采取切实的行动。与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经济发展、社会文明、人民福祉是高度相关,是最直接相关的医学卫生健康事业。

 

记者:您现在处在这样的位置上,能看到、意识到问题的紧迫感,您也能意识到发展的前途。

 

王院长:我一定要检讨自己是不是因为学医的、从事卫生工作,所以我很偏狭,医学院叫做“管状视野”,只看到了自个这一块并夸大,但经过思考,据我有限的所有的公正,所有的智慧和良心所及,我恰恰替人类、替我们的民族、替我们的国家、替民众看到了这一点,我有唤醒众生,去能够形成社会共识,来真正地使社会各界、使人民、使国家、使人类、使世界、使星球能够得其所的这样一个责任,人类需要这样一种前瞻性的思维。

 

记者:当您内省自己之后,觉得这是一个与公众有关,与所有人有关的事情,您有很大的急迫感,但身处在这样的一个社会发展进程中,您会受到历史的、现实的各种掣肘,各种制约,也就是说您想做、知道应当怎么做、但是现实无法做到的时候,您会是什么感受?

 

王院长:首先是尽己所能,居庙堂之高,一定是要忧国。你是国家赋予责任的人,这不是你的权力,而是你的责任和使命,这时你就必须选择去做,尽己所能,这就是我们的基本态度,然后在方式方法上尽可能的去撬动、去影响关键环节,在国家和民族的层面上,我们能够通过健康的追求行动使这个民族得其完美,进而在世界、在人类能够实行示范效应,使中国真正成其先进。


本文完
排版:Jerry
3679